鄭懷凱手機依然能夠收到催款短信
鄭興強的父親鄭懷凱
“爸,媽,兒子對不起你們,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發現好多努力真沒有結果,我心痛。別給我收尸,太丟人……”
在發完這段短信后,21歲的鄭興強(化名)從青島的一家賓館樓上跳了下去,陪伴他最后時光的只有那部白色的手機,里面存留著兩天前的電話錄音,最終以鄭興強的憤然掛機而結束。對方是一名陌生的女人,一名催債者,來自于一家網絡借貸平臺。
其實,在鄭興強人生的最后一年里,迷上賭球的他始終活在借貸公司的“魔咒”里:輕松地借錢去賭球,無力償還以后被威逼。最終,他化身一抔骨灰,留下了數十萬元人民幣的債務。“他死的時候連一件完整衣服都沒有留下。”鄭懷凱(化名),鄭興強的父親,最終從民警那里取回了兒子身上留下的零錢:38.5元。
錄下的催債電話
鄭懷凱并不會使用兒子那臺屏幕已經破碎的手機,但是當別人幫助他打開的時候,他發現了里面保留的唯一一個電話錄音。
“我是他哥哥,怎么了。”錄音里,鄭興強沒有用自己真實的身份。
“他在‘橫圓’(音——記者注)金融貸了一筆款項,用來買筆記本游戲電腦。”對方是一名女子。
“那個我知道,本金是8999(元)啊。”鄭興強說。
“原先多少錢我不知道,現在你還欠2000多塊錢……”女子接著告訴鄭興強,他現在需要處理的是2020.19元,這是兩期的利息。
鄭興強說他打算兩個月內把欠的錢全部還上,而對方讓他在兩期內還清,否則到第三期的時候又要繼續算利息了。
突然,鄭興強轉移了話題,質問道:“那你為什么跟他父親打電話說是15000呢?”女子頓了一下,隨即也提高了聲音:“是10559,可能是他聽錯了……”
“好,我知道了,拜拜。”鄭興強打斷了對方。電話,戛然而止。
四天后,鄭興強從青島的一家酒店跳了下去。短信記錄了他給父母的最后留言:“爸,媽,兒子對不起你們,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發現好多努力真沒有結果,我心痛。別給我收尸,太丟人。爸媽,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們。”
鄭懷凱沒有聽兒子的,他來到了青島。等待他的除了兒子的尸體,還有當地醫院開具的死亡通知書。“火化的時候,孩子都沒完整的衣服。”他說由于跳樓,衣服已經被毀了。不過,他也拿到了鄭興強的遺物,除了那部手機以外,還有一些零錢。
他數了數——38.5元。
賭球的誘惑與網上借貸
這38.5元,“買斷”了這位21歲年輕人的發財夢。
鄭興強出生在河南南陽鄧州裴營鄉。據鄭懷凱說鄭興強還有一個弟弟,一家四口總共5畝地,種的主要是玉米和小麥。為了緩解家中的經濟壓力,鄭興強從高中開始就利用假期外出打工,一直到上大學。
事實上,剛開始的時候,家里人并不知道鄭興強報考的學校和專業,但是他們知道鄭興強在學校里是個好孩子:從2014年一入學就評為軍訓先進個人,后來又在系里的演講比賽中獲得“優秀獎”。
然而,一切從2015年1月開始發生了變化。
鄭興強曾以“慕尼黑之手”這個昵稱在網上發布自己迷上賭球的過程。他稱自己在2015年1月份在網上接觸足彩,剛開始自己能夠小贏一些,“覺得賺錢太容易了,慢慢就加大投注……因為出身農村,對金錢真的有很大渴望,回家看著父母勞累,我在父母面前特別內向,很少問他們要錢”。
最多一次,鄭興強曾經贏了7000元,但并沒有罷手,反而越陷越深,最后他在“代理”的“引導”下迷上了境外賭球。
他寫道:“這一天,兩個小時,我200塊錢變成了2000……在那天之后的三四天他一直帶我賺錢。我把贏的錢拿去消費、購物、大吃大喝,什么都用好的。然而不會讓我一直贏,有一天我特別黑,輸光了之前贏的錢,我慌了,沒錢就沒法玩了……”
“……這時候我想到了貸款,心想這錢都能贏回來的,貸款也無可厚非。套現花唄,然后在網貸平臺貸了一萬多,說實話,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搞這么多錢,雖然是貸款,心里居然一點恐慌都沒有,錢那時候看來就是數字,一個越來越大的數字。”
家里接到“老師”的電話
鄭興強通過網上借貸平臺貸款的時候,鄭懷凱則不斷地接到陌生人的電話。對方通常自稱是學校“老師”或者“學生”,學校要搞一些實踐活動,需要核實一下鄭興強家人身份。鄭懷凱沒有多想,告訴了對方自己身份。
但是,到了2015年的2月份,鄭懷凱知道了這些電話的真實意圖。
這個月他和妻子在家里“意外”地看到了歸來的兒子,也知道孩子賭球借貸的事情。“這些電話就是借貸公司打來的,他們其實只是核實孩子留的電話是不是我們的,根本不會問我們同意不同意貸款啥的。”鄭懷凱說。
這個46歲的中年人說聽到兒子欠了那么多錢,“有十幾萬,她媽本來就有病,當時一下就暈過去了。”那個情境下,鄭懷凱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農村沒錢的時候太多了,出了事就一點點地還吧,那也沒有別的辦法。”
鄭懷凱稱家里管孩子的姨和兩個舅舅共借了三四萬元,加上家里的積蓄,償還了這些錢。
2015年的這個5月,鄭懷凱知道了自己的大兒子居然會賭球,“咱是農民,不知道它這個新生事物。”
也是這個5月,鄭興強支付寶賬本里記錄他的總支出是173668.5元,相比上個月支出增加了1152.30%。
同樣還是這個5月,鄭興強拿到了自己的獎狀,他被評為2014年度河南牧業經濟學院“優秀共青團員”。
被利用的信任
獎狀,印證著鄭興強曾經的優秀,也正是這種優秀讓他獲得了同學的信任。“他是班長,平常各方面都很照顧我們,我們都挺相信他的。”一位同學說。
然而,信任,淪為了鄭興強利用的工具。
“他說讓我們幫忙給他刷個單。”一位同學說鄭興強對大家說自己給學生網貸公司打工,需要拉客戶,于是管同學索要了身份證號和學生證號,“他說只是刷客戶,不會真的借錢的。”
實際上,這些學生網上借貸平臺需要的不僅是學生身份證、學生證,還有學信號。“他是班長,所以本來就掌握著我們的學信號。”幾位同學的說法如出一轍。
這種事情陸續發生在2015年的下半年,當時并沒有同學意識到自己可能會由此被擔負上貸款,直到他們同樣也像鄭興強那樣收到了催款短信。
“短信上就是說我欠了多少錢,如果不還的話就通知家里人,或者就是要告我們。”一位同學說。而實際上,還有同學受到了更嚴重的恐嚇,諸如“已經出門的外訪組,會找你讓你成為校園焦點!我們拭目以待”。
對于這些大二的學生來說,“校園貸款”的意義僅僅是學校廁所、走廊里貼的那些小廣告,沒有人告訴他們貸款的性質、風險,更沒有人教授他們如何防范這些充滿誘惑的校園信貸。
據同學介紹,那些貸款的利息很高,他們其中有人“貸”了8000元,但是兩個月,連本帶利就變成了12000元。
“大家都慌了,就都去問班長怎么回事。”在同學的不斷追問下,鄭興強在2016年的1月份開了一個“班會”,告訴了大家實情,并且給每個人都寫下了“欠條”。
根據《大河報》的報道,其中一張欠條的內容為:“本人鄭某某于2015年12月期間,使用黃某某信息在名校貸、分期樂、優分期、趣分期等多個平臺貸款,承諾于2016年春節前結清所有貸款,如有違約,愿承擔相應法律責任。”欠條上還打著鄭興強的手印。
據同學介紹共有28名學生,這包括鄭的同班同學和同宿舍但不同班的同學,被卷入到了這場“借貸”風波之中。而該校的相關人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鄭興強所涉及的欠款金額初步統計為58萬元。
“但后來我們才知道,他開‘班會’的時候已經辦退學手續了,但是學校還沒批。”同學說。
“每天都有人找我要錢”
“……告訴大家我現在的處境,負債30萬,每天都有人找我要錢,家里親戚對我失望透頂,不愿管我。很多次想過死 ,很多次想過走偏門,賣腎還債……”2016年1月23日,鄭興強在網上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如果仔細閱讀鄭興強這連夜寫下的“回憶錄”,人們不難感受到他內心的悔恨,但是只有閱讀了他發布的手機短信截圖,人們才會了解他內心的恐懼。
其中一條短信的內容是這樣的:“咻咻貸這錢你是不打算還了是吧。花著別人的錢就這么心安理得?誠信不要了是吧?你的通訊錄我已經拿到了。明天上午就開始聯系你周邊人,如有打擾請諒解。”
而鄭懷凱轉述兒子同學的話說,曾經有催款人闖進了學生宿舍,把鄭興強帶走后,暴打了一頓。
“20歲的放縱毀了前20年的一切,已經退學,無家可歸,我媽再也不想看見我,我舅對我說愿滾哪兒就滾哪兒去吧,我爸說自生自滅吧。”鄭興強在1月24日的網帖中這樣寫道。
對于兒子的話,鄭懷凱曾對媒體說家里人并沒有真的不管他,只是為了讓他戒除賭博,控制了他的生活費,從逐步減少到不再給錢。
“我也沒跑路,手機號沒換,自己的犯的錯,總要去面對,就算債主要我的命……帖子到此為止吧,不更新了,昨晚工作了12個小時,然后早上就要趕去龍湖干活,工資不高,賺錢不易。”鄭興強最后寫道,“賭徒都不值得同情,這條路只有靠自己。”
多次出現的自殺念頭
“他終于離開這個世界了。”這是幾名同學在聽到鄭死亡的消息以后,發出來的感慨,同時臉上露出了一種不可言狀的神情。
“你們為什么用‘終于’,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嗎?”我問。
“不是不是。”這幾位同學連忙解釋著,“其實,我們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我們現在的感受,惋惜、悲傷、感慨……最后只能說是‘復雜’,因為他已經自殺過好幾次了。”
鄭興強的第一次自殺是在2015的1月份。當時他一個人跑到了學校附近的一處湖岸邊。“后來他們宿舍的男生找到了他,把他勸了回來。”一位同學說,“他顯得特別傷心和后悔,覺得對不起我們。我們心里也很難受,畢竟他曾經對我們都挺好的。”
后來,鄭興強又有過幾次自殺,例如在高速路上等著汽車撞。
“好像他每次自殺,都會跟我們說,我們就勸他,跟他說你要是真沒錢還,我們也不著急,慢慢來。大不了,先讓家里人給還上。”
然而,他們并不知道,當今年正月十五剛剛過去,遠在新鄉,鄭興強又一次自殺了,這次,他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那是發生在正月十六。”鄭懷凱說孩子在新鄉的一家旅社里試圖吃安眠藥自盡,結果被旅社的女老板發現,給送到了新鄉鐵路醫院。而新鄉警方通知了學校,隨后學校通知了家里。
鄭懷凱把鄭興強帶回了老家。在休養了一段時間后,鄭興強的精神狀態好了起來,他對鄭懷凱說自己要振作起來,打工還錢。
“他那個時候,看上去挺高興的。”鄭懷凱說。
余波
他的同學 他的“欠債”
窗口外,太陽在海面上映出一道金光,但四周卻是一片的黑暗——這是鄭興強用手機拍下的青島海景。
從鄭州,再到濟南,繼而煙臺,最終是青島,幾番的輾轉,鄭興強終于拍下了這樣的一張逆光照片。沒有人準確地知道鄭興強去青島的目的,更沒有人知道他為何又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鄭興強曾給自己的同學發去了QQ語音,“兄弟們,我就要跳了,在這最后的時候,真的很對不起大家,聽說跳下去會很疼,但是我真的太累了。”他還說,“過些日子大家聯合起來,告我詐騙,這樣你們的錢就不用還了……” 同學給他打電話,對方也無人接聽。
而鄭懷凱說鄭興強自殺前跟他舅舅通話了三分鐘,隨后便掛掉手機,而家里人隨后給他打了幾十個電話都沒有人接,直到家里人收到青島警方打來的電話。
死亡,對于鄭興強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但是家里的人卻無法擺脫催款的短信。3月16日,鄭懷凱的手機里又出現了一條催款短信,上面寫著:“甲方(委托方)普惠快信金融信息服務有限公司,乙方(受托方)唐澤律師事務所。甲方因(鄭某某)合同經濟糾紛一案,委托乙方律師代理……乙方受甲方委托,有權向你追償全部款項,但經普惠快信公司屢次催收,你拒不償還……”
北京青年報記者聯系上了這位發短信者。這位催債者稱,鄭興強在深圳普惠快信借貸逾期未還的案件他也介入過,“3月16日是有發過一次信息,而且是唯一一次。是在他自殺之后,之前我們也從未聯系過他,我也是在事發后才通過他的家人朋友知道了他自殺的消息。”
據他稱,在調查證實鄭興強自殺身亡的事實后,普惠快信與律師事務所協商后,對案件進行了清撤,普惠快信也對鄭興強所欠的債務進行了免除。
沒有解脫的還有鄭興強的同學們。
接二連三的采訪,學校里同學的疑問,還有網上迅速發酵的議論,壓得他們無法喘氣。在學校外的一處昏暗的角落,他們一邊提防著保安,一邊與我聊起了現在的感受。
“我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同學說他們現在不僅為那些莫名的債務所痛苦,同時他們更會擔心在別人眼里,鄭興強是他們逼死的。
“我們從沒有想過要逼他。”同學們說其實他們當初只是想幫助這個班長,而現在他們依然帶有這樣的想法,畢竟他們曾經是同學。他們不希望自己曾經喜愛的朋友會落得這樣的悲劇。
在咨詢了律師后,他們打算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這些債務,可是他們是否能勝訴,是否有能力承擔各種費用,卻又是他們不得不考慮的問題了。
然而,就當他們還在躊躇的時候,一位陌生人在河南牧業經濟學院的貼吧發了帖子,希望能夠與“被貸款”的同學溝通交流,因為他也遇到了類似的情況:自己的同學利用他們的身份進行借貸。
只是,他在陜西,那又是另外的一個故事了。
本版文/本報記者 滿羿 實習記者 王天琪(郭雨晨、付子洋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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