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全國多地普降大雪,據報道,降雪面積達400多萬平方公里。這個時候降的雪,原來常被譽為“瑞雪”。“瑞雪兆豐年”、“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充足的降雪,是農業豐收的必要條件。可遍觀新聞,不是笑迎瑞雪的喜悅,而是各地機場除冰、高速路除雪、街道防滑,一幅幅“抗冰雪”的壯麗畫圖。即使河南、山東平原等冬小麥主產區,也少見把鏡頭對準大雪覆蓋下的農田原野。
總書記深情寄語“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什么是鄉愁?我以為,并非指每個人具體的故鄉,而是中國人、中華民族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審美情感、價值觀念、道德人格,是工業化、后工業化,現代化、后現代化浪潮中依然閃爍的江楓漁火。而雪,無疑是中華鄉愁最典范的載體,另一標志意象,是“明月”。
雪朝 尋雪
□李曉東
天水,一樣白雪茫茫。我雖生長在北方,但“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景象,卻有點久違了。1999年起,學習、工作在上海,記憶中,近二十年,只有一次微微有些雪意,地面積不住,樓頂,似雪如霜地一抹白。《祝福》里寫祥林嫂回憶短暫幸福,“微雪點點地下來”,先前不理解,待見到上海的雪,才知祥林嫂所看的南方的雪,和我自小熟悉的北方的雪,是不同的。魯迅點贊過的,“大如席”的北京雪花,近年來也少見。沒有雪,細的微塵懸浮空中,落不下來,霧霾就形成了。可好不容易下場雪,這現代化古都立馬癱瘓,寸步難行。每個人都在訴說自己上不了班、回不了家的悲慘遭遇。因此,在天水又見到雪,見到記憶中如故鄉和幼時的大雪,格外覺得親切,還有些溫暖。冷的天,暖的雪,落在伏羲女媧成婚的土地上。
我住21樓,窗口朝東,早上一拉開窗簾,猶在夜幕的屋頂、道路、河流,都映著潔白的光,天空仿佛提前放亮。路燈依然照著,橘黃色燈光落在雪上,仿佛為雪著上小小的衣裳。天水的路燈是白玉蘭形狀,市花也是白玉蘭,蓋天水麥積區甘泉寺內,宋代玉蘭兩株,相距5米,一白一紫,為追思流寓天水的詩圣杜甫而植,及今千年矣。齊白石老先生書“雙玉蘭堂”,幾可比肩南郭寺。上海市花也是白玉蘭,春天的街道上,玉蘭花像燃燒在枝頭的雪。我一直以為,天水,是中國天水、甘肅上海,隴原大地最時尚、小資、情調的地方。
我向來有些懶,早上從不鍛煉,看到雪,卻忽然有了到天水的雪地里走走的愿望。古人踏雪尋梅,天水六十六號文化園內蠟梅開得正盛,魯迅名篇《在酒樓上》,寫柔雪的紹興,“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作者“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來”,“很值得驚異”。天水位居南北中國分界線,北方的國槐,南國的梅花,相鄰而生,自是毫不奇怪。然天水雪天的好處,不止一樹梅花。
街上,一夜飄雪,已積得厚厚的,如大地鋪上潔白的地毯。行走上面,踏雪微聲。不由得小心翼翼,生怕踩破了雪褥,驚醒了夜的夢。雪還在下,但不密,雪片大而疏,花瓣般落在頭上身上,“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反其意而用之,也是恰當的。人、車都少,俱小心翼翼。所見多的,是穿灰藍色校服的學生。天水最著名的初中逸夫實驗中學,就坐落在藉河南岸。門前即橋,飛架南北。二三調皮男生,小跑兩步,試著滑雪,然雪厚,未成冰,行而不遠。橡膠壩攔藉河梯級蓄水而成的天水湖,近岸部分結了冰,白雪覆蓋,湖中猶水,雪入即化。作家從維熙有名篇《雪落黃河靜無聲》,雪落藉河也一樣,似飛絮入林,如青紗曼舞,又像天與水間律動的音符。藉河是渭河支流,終入黃河,這點點片片的雪花,也將匯入奔騰到海不復回的洪流。伏羲自天水順河而下,入主中原,葬于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陽縣。周口,處黃河中下游平原,沃野千里,水土肥美。天水降下的萬千雪花,也是追隨伏羲的步履而去的吧。
水在河中過,車于路內游。往日,藉河南北路連綿的車流,是城市繁榮、人民生活幸福的標志,雪地里,卻靜靜停著,仿佛蓋著被子安睡的孩子。車輛形狀不同,雪落其上,更加千姿百態,又無不呆萌。有的車燈一半落雪,睡眼惺忪;有的像舞臺上的花臉,一副滑稽模樣;有的車頂積雪平坦整齊,好像戴了潔白的帽子。平日里,它們早該生龍活虎、神氣活現地競逐在路上,爭先恐后地奔事業、爭前途。而今雪天,它們像回到慈母懷抱,裹緊白色小被子,睡一次懶覺,做一回靜靜的夢。
天色漸漸亮起來了。天水位于中國陸地幾何中心,距北京時間授時地陜西臨潼不遠。伏羲在天水分時序、定節令,每到節氣,天水氣候反應明顯。一年一日,天水都從容而精確地度過。舉目眺去,鮮紅的國旗映著白雪,分外熱烈。那是迎接新年,沿街掛在白玉蘭形路燈竿上的。近看,面面挺括;遠望,行行整齊。國旗下,古宅前,是忙碌的環衛工人。枯黃色工作服都有些舊了,身軀個個彎下來,拿著鐵鍬、掃帚,正在除雪。俗語云“各人自掃門前雪”。掃雪,也是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一部分。記憶中,大人揮動大掃帚,左一下、右一下,露出一條藏在雪下的路來。孩子們早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大中小三個球上中下推起來就算小功告成了,再插上把舊笤帚——完美!忽然發現,最接地氣的雪人形象,居然是掃雪的環衛工人。從來沒人給這些天天起得最早的城市美容師塑像,但每年冬天,又塑出了無數的像,雖然塑像者和被塑者都無名無姓。
天水還在人工掃雪,而大都市如北京,掃雪已很不常見了。專業化掃雪車、除雪劑,可以迅速讓落在地上的雪痕跡全無。這個多地“暴雪預警”的冬天,北京卻始終一片未見,更別說“燕山雪花大如席”了。大家一邊抱怨空氣干燥,又慶幸出行等生活不受影響。我們都想記住鄉愁,其實在工業化、城市化時代,鄉愁是有邊界的。天水這樣的城市,可以說就是鄉愁的邊界。城區規模不大,四周被農村包圍,許多市民進城不久,鄉村生活方式還時時映照入城里。而更大的城市,景觀、自然、原生態,甚至鄉愁,都已被模式化了。玩雪,到滑雪場;游泳,到游泳池;看景,到公園。每天醒來第一件事,盯床頭PM2.5測量值,決定出門戴不戴口罩;到醫院化驗,打出好幾頁數據,看哪項高、哪項低,確定身體怎樣。甚至見到雪,立即反應的,是冷空氣、塵埃、水分,以及是不是衛生?一說鄉愁,就是余光中……寓言《鄭人買履》被嘲笑了兩千多年,其實,主人公倒是有遠見的,是“數據化生活”,如我們今天一樣。
遠遠地,眺見了伏羲城古樸巍峨的門樓。橘黃色燈光自下而上,照得飛檐都溫暖起來,又平添了富貴與縹緲的氣質。不禁感慨,果然“百王之祖,萬帝之先”,白茫茫一片大地,依然難掩尊貴與卓犖。老天水五城相連,最西就是伏羲城。城池更易,現代化浪潮沖擊下,其他四城都已湮沒,痕跡不在,惟伏羲城因廟而存,還新建了許多設施。雖有城門而無城墻,但一門相隔,古今迥異。城門外,現代化高樓幢幢,城門內,兩側俱青墻黛瓦,檁椽井然。每年夏至日公祭伏羲,參加祭奠的人群熙熙攘攘由此步入盛典。雪天之晨,卻寂靜無聲,仿佛和雪一起睡著了。
伏羲廟前廣場,一夜的落雪,整整齊齊、方方正正蓋在地上。2017年6月22日,第二十八屆伏羲公祭大典時樹立的“澤被華夏一萬年”標語牌,還如嶄新般鮮紅,白雪底色下,更加亮麗。都說每年公祭伏羲時,會有祥瑞異象出現,有時日月同輝,有時晴空彩虹,有時如注大雨戛然而止……上次所見,是滿空翔舞的燕子。我還用手機拍了一段視頻。數百只燕子應和著恭讀祭文、樂舞告祭的鏗鏘之聲和雅頌旋律,時而高飛,時而低旋,時而列隊成陣,時而散落和鳴。《詩經·商頌·玄鳥》有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玄鳥,就是燕子,中國傳統觀念中的吉祥之鳥。雪天里,燕子應該南去更溫暖的地方了吧,這在天水屹立五百年的廟宇,是否是它們的鄉愁呢?夢牽魂繞,一到春天,就急急飛了回來。
售票處買票,售票員說“你外地的吧,這么早就來了。要是初一十五,早起進廟,就不用票。”小姑娘很年輕,90后,卻依然不減天水人天清水雅的真誠善良。天水人敬奉伏羲,每月初一十五,許多人一大早進廟燒香祈福。不少“公知”人人云亦云地批評中國沒有全民宗教,斷言沒有“懺悔意識”“原罪意識”,道德必然墮落。其實,中國人雖無宗教,卻有信仰,那就是慎終追遠,對于祖先的信仰。宗教信仰上帝和神,是恐懼的,因為有嚴厲的懲罰。中國的祖先信仰,卻是溫暖的。雪天里,圍爐夜話,向家中長輩訴說自己的心事,求得指點和安慰。
廟中靜無一人,唐槐漢柏都披了潔白的裘衣。陳毅元帥有詩“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表達的是革命者的堅貞不屈。經歷幾千年雪雨風霜的柏樹槐樹,卻平和了很多,顯出蒼老的慈祥。伏羲廟建制同帝王宮殿,紅墻碧瓦,雕梁畫棟,都一派紅妝素裹,嬈而不妖。大殿前的香爐里,卻已清香裊裊,火苗躍躍,像跳動的心。“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原來早有人把雪朝的第一柱香,第一支燭,敬給先祖。“程門立雪”,一直是對學問虔誠的典范,天水人更把最崇敬的心意,表達到人文始祖面前。后院里,曾經富貴鮮艷的凌霄花,僅余蕭瑟枝干,冬青們一簇簇站著,綠衣白帽,仿佛天地堆就的雪人。見易廳下,江澤民主席1992年8月于天水題寫的“羲皇故里”豁然在目。前段時間,伏羲出生在平涼還是天水,著實爭論了一陣子,雪天里看到這幅題字,卻讓我豁然開朗。伏羲無論出生哪里,只有到天水卦臺山開悟,才能一畫開天,成為華夏第一皇,不到天水,就是一個普通人。伏羲飛躍為羲皇,由水升華于天,只在,也只能在天水,而不是其他地方。
后門還沒開,我原路返回。大殿前已見二三人,清香燭火,更加生動。伏羲依然夏天裝束,赤膊、腰圍樹葉。殿內墻壁上,繪伏羲十四大功績,有鉆燧取火、獸皮制衣。“雪落在大地灣的土地上/伏羲女媧的肩頭一片白”,八千年前的雪,應該比現在大,新娘女媧,穿著作為聘禮的美麗鹿皮衣服,守著火塘,和虎皮著身的夫君伏羲依偎,看茅屋前雪花片片,輕聲低吟“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作者李曉東系天水市委常委、副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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