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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立華:素時錦年,半世生離

素時錦年   半世生離 

一輛深褐色的奔馳正在馬路上開得飛快。剎那間,一聲長長的剎車聲讓空氣瞬間凝固,錦生手中灰白色雨傘砰的一聲,掉落在地。雨滴狠狠地砸落在破落的傘面,雨傘搖擺不定。而錦生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鮮紅的血液以后腦勺為中心,向四周,慢慢地散開。散落在雨滴中的保險合同被雨水打得濕透,有人抱起了倒在血泊里的錦生,撒開了腿的跑,臉上還不時有淚水劃過。秋雨仍然在下,下得很大,向大地射出了無數鋒利的箭,穿透他們薄弱的心。

錦生和我是最要好的兄弟,他人單純善良,多愁善感,老天眷顧他,生得一副好模樣??伤耆司惋@擺,他這一生最無能為力的事情就是長太高,曬不黑,吃不胖,非得別人罵他是臭娘炮,他才會閉嘴,一米八幾的大個兒一聽到這三個字就黯然傷神。

跟他處了二十多年,知道什么是他的底線,哪怕再親密無間,有些話是終歸不能說出口的。也正因為我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才跟他處了二十多年。

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他打電話跟我說:“喲!蘭作家現在文筆可以啊。情啊愛啊的,沒毛病……”

“借錢沒有,還有其他事嗎,沒事我掛了!”

“別別別,給你打電話又不是問你借錢,喂,給我寫個故事唄!”

“啥故事?”

“我啊,寫我啊!前幾天你不跟我說沒有什么素材可寫嗎?我自己就是故事會。”

“狀態不好,寫不出來。”

“你就是不想寫,像我這么有故事的人,從成長環境到人生經歷,從中學時代到大學校園……”

“煩不煩?”

“我還沒說完呢,哎!文青的圈子就是矯情……”

“你再說一遍?!你以為寫作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

“嗯……也是,但凡容易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好事多磨,你別忘了哈!

……

錦生平時說話就賤兮兮的,跟我說話那更是油腔滑調??晌覐膩矶紱]有介意過,我知道他保護自己的有力武器就只剩下蒼白的語言和詼諧的語氣,我從來不觸碰他內心的底線。從小和他穿著開襠褲玩泥巴,跟他一起長大,很能理解他的脆弱,懂得他的堅強。

有天翻朋友圈,突然看到他“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動態,配圖一張寫有如果我失蹤了,請別聯系我;如果想要聯系我,請別打擾的便簽。評論不好,點贊更不對,打電話過去是關機狀態,工作忙我也沒顧得上再給他打電話,可他的動態著實讓人擔心,我倆的共同好友都聯系不上他,一時間音訊全無。

長達半月之久,他終于在微信回復了我之前的留言: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又過了四五天,他突然給我發了這么一條微信:小時候,父母和我同時看上了一件衣服,父母用僅有的200元給自己買了那套衣服。長大后,我和父母又同時看上了一件衣服,我用僅有的200元給父母買了那套衣服。好多人經常問我讀書的意義,我想說讀書的意義就在于你從書中得知人性本就是惡的,可我還是無法釋懷那些難以啟齒的柔弱。

誠然,我也讀過不少書,可對錦生的這條微信,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任何能夠回復他的字眼,哪怕是個表情包我也遲遲不敢按不下發送鍵。錦生從小一幕幕渴望被認可,希望被尊重的模樣浮現在我腦海里。

八月十五,錦生和他的父親母親守在鎮子上唯一的一臺電話旁,排隊的人很少,可通話時間卻很長。終于輪到錦生他們一家人了,那雙被煙頭熏黃的手指緊緊抓著電話,聽筒緊緊地貼在臉面上,誠懇的樣子都快要把耳朵壓扁了。錦生的母親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我沖錦生使了個眼色,村東頭果園旁的葡萄、紅棗都熟透了,我們約定好今天晚上行動的。他母親狠狠拽了錦生一把,惡聲相加道:“少跟蘭家娃子在一起,小小不學好,長大沒出息。”話語間,他母親瞪了我幾眼,又迅速轉換成溫柔的語氣:“來,叫舅舅!”

哼,我就要跟你家錦生玩兒!前幾天,我家跟錦生家因為澆地先后順序的事情險些打起來,要不是那個佝僂著腰的村主任來的及時,兩家肯定有人要住院的。可我又沒打架,憑什么對我罵罵咧咧的,大人們的心事小孩子真是猜不透。

六七點鐘,我刨了幾口飯,正準備往院外跑,母親一把拉住我:“正長身體,再多吃點!”

“我吃飽了!”

趁母親不注意,一把掙開母親的臂彎,朝錦生家跑去。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他家院子,他正在院里的菜地摘辣椒,旁邊黃瓜的藤蔓都快要把他埋起來了,要不是他那張白凈的臉,我還真找不到他。

我小聲道:“錦生,跟我去偷葡萄啊,比你拳頭都大的葡萄個兒!”我就知道錦生愛吃葡萄,故意用夸張的拳頭姿勢給他比劃著。

錦生抬起頭時,我看到他臉上有幾道手指印,他細聲細語道:“還要擇菜、生火、燒飯,今天恐怕去不了了,要不你先去吧!”

“沒事,沒事,我等你,多晚都得去啊!明天他們就采摘運到山外去了,哪還有什么拳頭大的葡萄??!”

“可我……”

“錦生,火生了嗎?”他母親在后院狼嚎道。

我一溜煙就不見蹤影了,可不能讓他媽發現我,不然我倆的計劃可就泡湯了。

天都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我揣了手電筒藏到他家前院旁,我看到他正踩著小板凳刷鍋,缸口大的鍋都能把他給燉了,他踩著的小板凳一晃一晃的,要是踩不穩,一個趔趄就栽進去了。他那么白凈,應該很可口!

“二飛,你別晃我了,我眼都睜不開了!”我手電筒的光在他腦門上一晃一晃的。

“那你趕緊的,還想不想吃葡萄了?”

“想……可我怎么出去???”

“恩……你就說你去問作業,別忘了拿作業本??烊グ?,愣著干什么?”

“我不敢說,我怕……”

“怕什么怕,我都等你這么長時間了,他家葡萄晶瑩剔透,他們都說沒籽!”

“哦,恩……”

“快去快去,千萬別忘了那作業本啊!”

他沖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我挪到了他前院墻角跟。

“媽媽,我去問作業。”

“問什么作業?!”

“老師布置的周末作業,我想……”

“你個豬腦子,吃的糧都跑腳后跟去了。”

“我……”

“快去快回,你要是10點以后回不來就別進門了!”

錦生耷拉著腦袋從院里走出來,他陰沉著臉,我跟他說:“你就不會說你有幾道題不會做么,非要說你不知道作業!”

“不都還是豬腦子么!”

有時候我真的會被他的傻乎勁兒給笑暈,從小到大只要他情緒低落,總會冒出一兩句讓你哭笑不得的話。

在去果園的路上,我問他的臉上怎么了,他跟我說是因為早上打電話的時候沒記住父母教的話,一聽到舅舅的聲音全給忘了。我想不通,這也要挨打?!

到了果園,我倆趴在被塑料包裹起來的大棚上,我率先劃破塑料從鐵絲網鉆進去,并吆喝著他趕緊進來。

“手電筒呢,照著我啊,啥都看不見!”

我嘿嘿一笑,關鍵時候,他一點都不傻,手電筒微弱的黃光映照著紅通通的葡萄,我摘了最大的一串,一口就咬了四五個。

“可甜了,快嘗嘗!”

“別摘那么多啊,我吃不完。”

“來都來了,多摘點……”

我三串,他一串,我一口四五個,他一口就一個。

“該回去了,10點一過,我可就進不去家門了。”

“小事兒,你跟我睡,咱再往前邊走走,看看還有什么。”

“快過來,快過來,這邊還有綠葡萄。哇,比那紅的還看多了!”

我剛要伸手去摘,錦生一把拉住了我,“他們都說這個葡萄很貴,給他家留著吧!”

“就一串啊,一串值幾個錢??!”話語間,我就狠狠地將那一串葡萄給拽下來了,這一拽可壞了,葡萄秧可折斷了一半,就連撐著葡萄秧的竹竿也被我給弄斷了。

錦生瞪了我一眼,徑直向葡萄棚外走去。

“喂,別走啊,你嘗一口啊,就一個,我也不是故意的!”趕上他時,我手里的綠葡萄已經被我吃的沒剩幾個了。

“我不要!”僅剩的幾個葡萄被他一把打到了地上,圓滾滾的葡萄散落了一地,我連忙撿起來,揣進懷里在身上蹭了蹭,趁他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一個,他一嚼一嚼的樣子真可愛,跟個小女孩似的。

“要不,要不給我媽媽帶幾串吧!”

“你是不是傻,偷來的葡萄往家拿,沒聽過那叫什么來著,人俱……”

“人贓俱獲!”

“對,就是這個意思!”

說著我給了他一串紅葡萄,“看你流口水的樣子,真沒出息!”

“以前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葡萄,真的很甜……”

我倆朝著回家的路走去,快到門前了,我倆的葡萄還沒有吃完,我提議要把剩下的葡萄全部埋在地下,指不定明年就能長出和張叔家一樣多又甜的葡萄。我倆刨了個自認為很深的坑,把剩下的葡萄全給埋進去了,并在上面鋪了小石子,留作記號。

到錦生家門前,他輕輕推了幾下門,已經反鎖了,喊了幾聲,也沒人應。我拽著他,“去我家吧,反正我家炕大,還燒得熱,凍不著你!”錦生跟在我身后,一句話也不說,他的腳步異常沉重,“快點走啊,要遲了,我家門也鎖了!”

“你家門喊得開!”

一時語塞,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到我家一看表,九點半。

“龜兒子養得龜孫子,真不是個好東西!”天還沒亮透,我就聽到張叔在我家門前破口大罵,“你別不承認,不是你兔崽子的作業本,我就是他下的王八蛋!”我噗嗤一笑,張叔罵人真沒水平,連自己都給罵了。

轉念一想,糟了,錦生的作業本昨天落在了張叔家的葡萄園,我還沒緩過神來,錦生母親就三步并作兩步直接沖到炕旁,把我身邊的錦生撈起來,柳樹條的印跡在錦生的屁股上一道又一道,直到現在,我還對萬條垂下的柳樹絲產生畏懼,也是從那個時候我知道了什么叫皮開肉綻。

我媽將我一把摟在懷里,迅速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可我掙扎著非要看錦生是怎么挨打的。估計場面太血腥了,我媽生拉硬拽的把我拖出了門外。最后我爸護下了錦生,他說再這么打下去,孩子就被活活抽死了,錦生母親惡狠狠的怒斥道:“管好你家兒子再說,沒一個好東西!”此話一出,我們都聽出來錦生母親指桑罵槐,從那以后,我們兩家的怨恨就更深了,可錦生還是乖巧的稱呼著我爸媽:蘭叔,蘭姨。

“想吃什么,跟媽說,以后別再干這種事情了,偷人家東西是不對的,小時候……”我媽娓娓道來人生大道理。

“媽。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錦生了?”

“難說。”

這兩個字一出,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錦生是不是要死了,他不能死,都是我的錯,是我叫他去的。是我劃破的塑料膜!”

母親沒想到我有這么大反應,“不會的,不會的,錦生不會死!”驚慌的語氣中夾雜著不確定。

那幾天,我鬧著不吃不喝,每天守在錦生家門口,三四天了,他終于一瘸一拐地出來了,我跑上去迎著他,滿眼都是愧疚地說:“錦生,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以后再也不拉著你干壞事了,都是……”

“不關你的事,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八九歲的錦生那時候就跟我說這么無奈、酸楚的話,可我哪里聽得懂。

“我爸說,今年就在院里給我壓葡萄枝,明后年我倆就能吃葡萄了!”

“真的嗎?”

我終于在錦生黯淡的眼神里看見了一絲光,“真的,我爸說了,葡萄長出來,一半都給錦生!”

“哇。綠的還是紅的?”

“我爸說,紅的成活率高,先插壓紅的!”

……

上中學那會兒,錦生是全校有名的差生,數理化加起來不足一百分。課間廣播體操,他自信的站在第一排,舞蹈式的廣播體操引來后排一陣陣嘲笑,“快看,那個變態狂,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就是啊,跟個小娘們一樣。”類似這樣的話,錦生跟我說,他已經自動免疫了,沒有人喜歡他,他也不想取悅任何人。

有次,辦公室幾個實習女老師問錦生的班主任,“小趙,你班里那個是男是女啊,我傻傻地分不清楚啊……”“是啊,小趙,你說他到底是進男廁還是女廁啊,別哪天被我給碰上了?。?rdquo;

錦生班里的語文課代表正幫老師批改試卷,她笑得連腰都快直不起來了,班主任向她呵斥道:“把那個不男不女的給我叫進來!”錦生興沖沖地跑向辦公室,他以為是半年前投出去的稿件有著落了,打報告進去,錦生看見幾個女老師竊竊私語,他班主任噌地從皮椅上跳起來,一腳踢向了他的肚子,“你個不男不女的臭東西,讓你看幾本書你都看不住,真TM不要臉……”后來錦生跟我說到這兒,就再也沒有說下去,班主任后面的話更難聽,無論他做什么都是錯的,無論他怎么做都是差的。走出辦公室,錦生看到老師們笑得花枝亂顫,從那一刻起,他想當人民教師的夢想徹底破滅,“為人師表”從他心底發霉病變。

錦生心里明白,像他這樣的性格,班主任極其厭惡的,一遇到其他實習女老師在班主任面前討論他,他就知道班主任非得找個借口狂毆他幾頓,以此來挽回他班有這么個怪物而丟失的臉面,好凌亂的邏輯關系。

錦生那時候擔任班里的生活委員,說是生活委員,其實就是干著刷廁所、洗痰盂這樣的活,他知道這些活他不干沒人有干,即使分配給其他讓人,別人也是敷衍了事,他也免不了暴打,可盡管錦生承包了最臟最苦的活,窗臺上沒清理干凈的死蒼蠅,垃圾桶沒倒徹底的垃圾,都是錦生挨打的充分理由,擔任兩年的生活委員,激發了錦生骨子里的細膩,當然也挨了足夠多的打。

有次歌詠比賽排練期間,正在興頭上,班主任不耐煩地喊了停。

“誰TM變聲期,影響了咱這個合唱!”也不知是誰帶了頭,突然就將矛頭指向了錦生,可他分明唱的是最認真的。

班主任一個向左擺的手勢,他知道班主任是讓他滾出去,一會而又是一個向右的手勢,來來回回五六次,錦生站在合唱團影響氛圍,滾出去合唱隊不整齊。最后終于在全班人的商議下,準備讓錦生加入合唱隊,但是不能出聲,合嘴型。比賽結束了,錦生班拿了第二名,這樣的成績,想要在實習女老師們面前展示自己的班主任來說,無疑就是離自己“抱得美人歸”的計劃又差了一步。班主任的幾個“心腹”像是提前在日記里商量好了一樣,字字肯定就是因為錦生發了聲,他們才沒有奪冠。錦生跟我說,當時他就是合嘴型,旁邊人都可以給他作證,可當他向班主任解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他說話。

是的,沒有一個人。

大伙兒都離錦生遠遠的,生怕被班主任看到要是跟錦生在一起,挨練不說,還要被罰站,加自習之類的,誰愿意為了跟一個寄生蟲說一句不相干的話,而跟他一樣的下場。就連隔壁班的女生跟錦生寫了一封情書,被班主任發現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陰招,那個女生見了錦生躲著跑不說,還傳言錦生是個大變態,跟不三不四的老男人有來往。

再后來,錦生班主任因為嗜酒過量,從樓梯上摔了下來。住進了醫院。錦生要準備第一個去看望他的班主任。那天放學后,錦生揣著平時撿飲料瓶賺來的錢,信誓旦旦的要去五十公里之外的小縣城看他的班主任。我摸摸他前額,“你是被他打傻了吧,你忘了他是怎么折磨你的??!”

“都過去了!”

“前幾天還被他一腳踹到褲襠,你活該!”

“你知道我記性不好,連《出師表》都背不下來。”

“你等著吧,等他腰好了,打不死你。真是個傻子。”

“我說了,都過去了!”

我徑直向家走去,再沒理過他。

回想起錦生云淡風輕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得,仿佛他從未被欺辱過。

等他看過班主任回來跟我說:“我們班主任當著他大學同學的面,夸贊我是他生活中的小能手!”

“他那是好面子!”

“他大學同學都說我們班主任桃李滿天下,有學生過來看望生病老師真的不多見了!”

“他那是虛偽!”

“我沒想那么多,他估計這學期帶不了我們了。”

“你……”

如今回憶起錦生一臉的認真,我想著錦生可真是萬里挑一,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學生。而他所謂的過去了,就是再也沒有聽到過他唱歌,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過初中同學的一句不好,他一直都在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一直努力成全別人,卻忘記了最應該成全的是自己??赡切┰泜^,現在依舊傷害他的人,東南,西北,依舊順路。

對于錦生這樣的差生來說,家長會無非是天大的噩耗。開會之際,他班主任用先進的投影儀設備將全班成績掛在銀幕上,錦生的總成績乘以2都比不上第一名,整個家長會下來班主任沒有提過錦生的名字,畢竟他自始至終認為錦生這樣的差生在班里就是影響他的仕途,更別說給錦生母親一個好臉。

錦生更是險些被班主任介紹到縣里的中專去,他不知道班主任每向中專介紹一個名額就多拿不少錢,錦生只認為縣里中專的“文秘”專業不適合他自己。后來,錦生成了班里唯一一個沒有考上高中的差生,他被告知:“根本就不是學習的料,還不如趁早學個手藝混口飯吃!”

那年錦生15歲,我們全村都搬上了居民樓,我住他家對面,他家經常傳來辱罵聲。

“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生了這么個沒用的孬種!”

“當初就不該生,要早知道是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還不如當初一屁股坐死,也不是受這窩囊氣!”

“……”

他家時不時傳來嘈雜的打罵聲,我呆呆地望著母親:“媽媽,錦生是不是他們親生的啊?”

母親的話讓我記憶猶新:“錦生這孩子,上輩子欠他父母的,這一輩子,是來還債的!”

想想“可憐天下父母心”、“天下無不是父母”之類的俗語必定是騙了錦生十幾年,也是從認識才錦生知道,原來也有父母是不愛自己孩子的。

錦生的母親也不是沒有為他操過心,有一度看著他成績差,想把他送到剛參加工作的表姐跟前去,表姐以“我學校學生每天都是營養快線的高消費生活”婉約拒絕了錦生母親。

錦生參加工作后,經常去外地看他表姐,在表姐和表姐孩子身上花的錢足夠買一天一瓶,喝三四年的營養快線了。可錦生從來沒有算過那些細賬,他只是想讓遠嫁的表姐在自己婆婆前更有面子。

沒幾天,錦生的母親去了新疆,父親有一日沒三日的四處不著家,錦生徹底擺脫了毒打謾罵式的生活,他搬到了以前住的地方,三間土筑屋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什么時候找他玩,炕上捂得被子都是暖烘烘的。

“他們都走了才好,走了你就不用挨打了,我們還可以天天在一起!”

錦生喪著臉不說話,我知道他擔心什么,我拉著他龜裂的左手,“走,上我家吃飯去!”

錦生呢喃,“也不能頓頓都去你家蹭!”

“小事啊,拿著你家的面,就算是給我家交伙嘍!”

“那行么,醋,醬油,鹽,是不是都得帶上啊!”

“帶上,帶上,全部帶上,干脆把你家搬過去得了,看你爸回來不揍死你!”

“那……”

“我讓我媽給你多蒸幾屜饅頭,那不還有咸菜么,饅頭就咸菜,老絕了!”

錦生那個時候就已經會燒火做飯了,可巧孩子難為無米之炊啊,連片菜葉都沒跟錦生留,估計他父母是想讓他蹭百家飯來著。我向母親嚷嚷著錦生必須來我家吃飯,不然我就絕食。母親沖我大吼:“不怕我在他碗里下毒,就來吃,管夠。”母親刀子嘴豆腐心,她是怕錦生的父親回來,又鬧出什么幺蛾子來。大人們的心事,小孩總是猜不透。

自打錦生來我家吃飯,我媽從來沒有訓斥過他。錦生自尊心極強,他每次吃完飯,乖乖地坐在板凳上一動也不動,等著我們全家都吃完了,他就幫我媽刷碟洗碗,殷勤的樣子讓我對他直翻白眼。

后來錦生有了第一份工作,他就給我媽買了一件羊絨大衣,導致后來我媽三番五次跟我打電話說,養我不如養錦生。

有時候,錦生也去他奶奶家,奶奶跟前寄養著他二伯的女兒,說來也怪,別人家都是疼孫子,嫌孫女。可錦生家倒是奇怪,他奶奶給孫女納鞋,織毛衣,可錦生好不過就是一碗菜湯拌面,吃了一兩次,他就再也不去了,他真的比一般人更早學會看人眉眼高低。

后來錦生父親架不住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都說他家孩子有人生沒人養,沒招,他父親偶爾會在屠宰場取幾斤豬肉放他奶奶家,但他還是不去,他嬉皮笑臉地跟我說:“我奶家的碗,沒你們家的大。”

后來他長成1米84的大高個兒,足足壓住了我的風頭。一吃飯,我就耍賴讓他埋單。

“你長那么高,還不是吃我家的飯!”

“是是是,是沒錯!”

成年后的錦生跟小雞啄米似地點著頭。有時候,輪到點餐時,我就逗他:“老板,來兩份蓋澆米飯,菜湯多點,小碗!”他沖我嘿嘿一笑:“那你埋單!”

每每回憶起來,錦生最高興的就是他的中專生活,倒不是因為班里37個女生,3個男生。那個時候,他的成績突飛猛進,從原來的差生逆襲成了優等生,從名次蹭蹭往上爬的時候,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他跟我說普通高中的任何一所大門都沒有向他打開,他要在時不時打架開除,體檢意外懷孕的中專,有力的證明自己。他在中專三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無人知曉。但在那樣的環境下還能孑然一身,不管他最后有沒有活成他想要的模樣,對于他來說,我覺得都是一種成功。

錦生在中專遇到的英語老師,是他在學業生涯中遇到過最美的老師。有次他因為遲遲等不來生活費,離校出走后,他的英語老師給他寫了這么一封郵件:生活中有很多的不如意,可是每個人對待的方式卻不一樣。有很多的人不理解你,可你要有信念。用一顆寬容的心去對待一切,你會好受些。你想到的別人未必想到,你要做的未必是別人要做的。所以,凡事想開,青春的迷茫很可貴,但一定要在迷茫中堅定自己。老師祝你心無旁騖,繼續努力。中專那會兒他就1米8幾了,但他還能坐在第一排,除了他學習好還要歸結于英語班主任對他的特殊關心和悉心照顧??赡苓@么說,于錦生來說有些自私,可他每逢提及中專生活,眼神里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光,使我不得不用蒼白的文字來暫留他眼神里的感激。

他跟班里學習成績好的,學習成績差的都能聊得來,他知道坐在最后一排的辛酸和苦楚,那時候他還成立什么心理輔導小組,用現在的熱詞來說,就是暖男之類的,治愈了好幾個失戀想要退學的好姑娘,直到現在他們都還保持著聯系。

錦生終于不再怕開家長會了,他的成績排在了班里前三,他多希望父母能夠看看自己的成績。可父母推三阻四不給他開家長會,他不得不給城里的姨夫打電話,姨夫明明答應了家長會要來的。可到家長會那天,他守在學校門口,左等右等絲毫不見姨夫來。錦生事先將月考、期中考試、期末考試的試卷一一擺開。打電話過去問姨夫怎么還沒有來,他姨夫說不認識XX中專的路,錦生跟他姨夫說,直接跟出租車司機說,到XX中專在門口就可以看到他了,還沒等錦生說完,電話這頭就是嘟嘟嘟的忙音。錦生就是那么傻,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就那么不招人疼。

其實錦生腦子很好使,配上他的努力,從小就應該是優等生??墒嗄陙?,一盆接一盆的冷水讓他像小丑一樣躲在陰暗的角落,無處遁形。尤其是初中那幾年,他老是發呆,也在偶爾之間想起些什么,我想他不是不愛這個世界,而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過于軟弱。到了高中,比起一盆盆的冷水,一封溫柔的郵件使他重新把自己的驕傲和快樂寫在臉上,一邊承受別人的打擊,一邊獨自療傷,對于那些命運設置的坎坷,他所表現出來的自強和堅韌,是我此生也達不到的高度。他老跟我說,其實他自己還算是那個被社會溫柔以待的人。

可我看著他,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錦生考上了一所南邊的師范大學,在那里他遇到了一生中最愛的女孩,他跟我說,他從女孩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十幾年過去了,錦生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自己。”小時候偷葡萄他想的是先給父母來一串,中學用撿塑料瓶賺來的的錢去看望折磨他的班主任,工作后第一桶金被他用來感謝那些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他從來都是想別人多,想自己少。

過了一段時間,錦生跟我打電話跟我說他覺得自己不夠優秀,配不上那個女孩。我說他就是個慫包。

……

相處了一段時間,錦生終于自卑了。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他,玩各種曖昧關系,跟著同學抽煙,喝酒,賭博,喝得爛醉如泥他就給人家女孩子打電話,半天憋不出來一句“我愛你。”女孩聽聞了錦生有那么多不清不楚的關系,恨鐵不成鋼,惡心自己怎么能看上這種渣男??慑\生哪里是這種人,他比任何人都珍惜每一次愛與被愛的機會,可……

錦生跟那個姑娘是在大學的廣播站認識的。那時候錦生讀了一本納蘭詞就以為可以當編輯了,他哪知道什么畢淑敏,嚴歌苓,三毛是男是女他都不知道,跟別提讀過這些作家的什么作品了。他以為他的正楷字已經好得不像話了,卻被那個姑娘嫌棄了好久。也不知道是錦生想進廣播站的熱乎勁兒打動了主編,還是因為錦生長得好看,歪打正著他從三百名應聘者中脫穎而出,可他的文章真的空洞又乏味,硬是靠生詞拼湊,也不知道主編看上他什么了。從實習到正式成為編輯之前,錦生下足了功夫,把每個“前輩”的稿件拿回去讀,去圖書館惡補課外讀物。有天正逢錦生進廣播站的門,他聽到屋內有“前輩”嘲笑他說話細聲細語。走路扭扭妮妮,他在門縫中看見還幾個“前輩”在學他走路,他們笑得前仰后合,錦生悻悻地走回了宿舍。

躺在床上好幾天,他沒有去上課,飯也是有一頓就吃一頓,直到那個女孩給他發了一條短信(短信的內容我不知道),看完短信之后,錦生挺直了腰板,邁過了廣播站的門檻。他跟我說,喜歡一個人,就要變得和她一樣優秀。喜歡是可以改變,但是愛需要磨合,錦生棱角太分明,生性太懦弱,他不適合那個女孩誰都看得出來,可錦生卻傻傻地在堅持,他多想自己能夠配得上那個女孩,可后來還是迎來了一別兩寬。

正式參加工作后,錦生比我們任何人都適應社會,他每天樂此不疲的奔波于形形色色的人際浪潮中,他憑借著自己清秀的外貌和出眾的文筆在一家高級寫字樓辦公。平時大家都各忙各的,跟他聯系也很少。前幾天,我看他朋友圈顯示“腦袋里的東西越少,腦袋外的花樣就越多”的簽名,錦生跟我期待地一樣,生活慢慢地步入了正軌,也跟他期待地一樣,周末有紅酒,午后有咖啡。

1月31日,錦生為他母親購買了一份人壽保險,在去簽合同的路上,一輛深褐色的奔馳撞向了他,剎那間,一聲長長的剎車聲讓空氣瞬間凝固,錦生手中灰白色雨傘砰的一聲,掉落在地。雨滴狠狠地砸落在破落的傘面,雨傘搖擺不定。而錦生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鮮紅的血液以后腦勺為中心,向四周,慢慢地散開。散落在雨滴中的保險合同被雨水打得濕透,有人抱起了倒在血泊里的錦生,撒開了腿的跑,臉上還不時有淚水劃過。秋雨仍然在下,下得很大,向大地射出了無數鋒利的箭,穿透他們薄弱的心。

搶救無效。

我跟錦生最后的聊天記錄如下:

“立華,你會用父母對待你的方式來對待他們嗎?”

“我不會。”

“我也不會!”

他不會用父母對待他的方式來對待他,他不會用身邊人對待他的手段來對待他們,哪怕在另一個世界,他也堅決不會。

錦生從小一幕幕渴望被認可,希望被尊重的模樣就這樣被我三言兩語敘述完了,或長或短,或深或淺。每一次譏諷和束縛都在他的回憶里生了根,伴隨著成長中的繼續被忽視發了芽,可他從未抱怨過生存環境。我們始終相信厲害的是自己,可我還是無力看清他命運的短暫。

我承認大談特談原生家庭負面影響的人,多半都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而我在這里不是一味地強調錦生的父母對他有多不好,誰都想生活在好人家,可我們無法選擇父母,發給你什么樣的牌,你就只能盡量打好他,錦生的這手牌在他的善良之下,近乎完美。他身上所表現出來的認清生活真相,還能依然熱愛生活的英雄主義值得我,我們去反思。他勇于直視已經造成的傷害,敢于和過去的自己握手言和,學著靠自己的努力去改變自己。

錦生離開我的第49天,我夢到他透徹的目光,還有那雙通透的眼睛,他全神貫注的看著我,仿佛要看進我的心里,我知道那雙痛徹的眼睛,是被欺辱謾罵洗干凈的眼睛,我不敢跟他說話,在那么厚的目光前,有多無助,就有多疼痛。我跑上去緊緊抱住了他,抱緊這一次,不知何時才能等到下一次。

文末我想說的是,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余生還長,我們慢慢處,生而為人,務必善良。

謹以此篇,獻給我的兄弟———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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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紫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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