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世間才幾個月,戰爭使他成了朝鮮孤兒。我熟悉的志愿軍女兵解大姐在戰火中救了他,并把他帶回中國。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當年的朝鮮孤兒和收養他的中國母親近況如何呢?揣著深深的惦念,我登門拜訪解大姐。
太陽像一朵圣潔的白蓮在澄藍的天空靜靜綻放,陽光透過玻璃窗,親吻著房間每一個角落。房間里很靜,坐在輪椅上的解大姐,今天顯得異常興奮,她急切地等待多年沒見面的戰友。這位經過抗日和抗美援朝戰爭考驗的共和國老兵,雖已滿頭銀發,仍然精神矍鑠,一見面,她就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小侯,記得剛到朝鮮,你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兵呢,這么多年沒見面,真想你呀!”
大姐的名字叫解寶賢,是一九四0年參軍的,已經年過九十。大姐說,老伴前幾年去世了。她有仨兒子,倆女兒是雙胞胎。她慢慢地向我敘說起那段鮮為人知的經歷:
一九五一年五次戰役后,為固守三八線,志愿軍轉入陣地防御戰,但敵機仍然猖狂的地毯式的轟炸,其目的是要切斷我志愿軍后方運輸線。為了隱蔽,軍后勤部機關白天蜷伏在自己用小鎬鍬挖掘的洞穴里,夜間行軍轉移。這天拂曉前,財務處的解寶賢和幾位戰友放下行裝正原地休息,突然,附近傳來一陣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這聲音劃破了硝煙彌漫的山谷。解大姐感到心弦一顫,立馬挺起身來,舉目張望,側耳續聽,不由自主地向坐在身邊的小戰士叫道:“小曹,你聽見孩子的哭聲沒有?”正在休息的小曹蹭地站起來,向大姐所指的方向靜聽,說:“聽到了,是孩子的哭叫聲!”
解大姐毫不猶豫地叫小曹跟她去看個究竟。當他們沿著崎嶇的山路,大步流星奔到孩子身邊時,被眼前慘烈的一幕驚呆了。只見一個全身裸露嬰兒小嘴親吻阿媽妮干癟的乳頭,而阿媽妮已然遍體鱗傷,血漬早已風干凝固,雙眼瞪望天空,充滿著仇恨與不舍;不遠處剛要邁進柵欄院門,身背干柴背囊的阿巴基,也躺在血泊中,庭院里的茅草房被敵機炸塌燃燒著,絲絲余火還冒著青煙。顯然,阿媽妮是在敵機轟炸時,剛抱著孩子跑出房門時被炸倒的。看著這慘景,解大姐立即彎腰,解開衣扣,把孩子貼身抱在懷里,孩子得到了一點溫暖后望了望陌生的面孔,小嘴本能地尋找乳頭。解大姐雖然是在入朝前結婚,但始終沒有要孩子,根本沒有哺乳的感受。可是,面對突如其來的嬰兒的哭泣,母愛的天性讓她義無反顧地選擇將青春紅暈的乳頭塞在嬰兒的嘴唇里。這是解大姐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嬰兒吸吮奶頭,由于沒有奶水,被嬰兒嘬得鉆心地疼,不一會就被嘬咬出鮮紅的血液。解大姐說:“當時,這小東西可真餓急了。”無奈,她只好又讓小曹快拿來炒面袋,打開水壺,用水攪拌成面糊,沒有小勺,自己就喝一口面糊含在嘴里給孩子嘴對嘴喂,孩子開始不接受,閉嘴躲,經反復喂多次才漸漸適應。經過一段時間的喂水、喂炒面,小孩終于來尿了,尿濕了大姐的衣褲,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小家伙原來是個男孩。從那以后,大姐就將男孩帶在身邊。
在朝鮮戰場上帶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夜間要經常轉移行軍,身上要背負自個兒一周食用的炒面、水壺、背包、掛包,這本身就挺重的了。現在,又多帶一個嬰兒,困難可想而知。戰友們勸她若有合適的人家,就把這個孩子送出去。可在那樣的戰爭歲月,很多朝鮮家庭連自己家的孩子養著都費勁,何況一個孤兒。大姐說,在最困難的時候,她總是想起入朝前母親曾跟她說過得話:“閨女,要記住娘的話,在戰場如見死不救那就是罪人!”
抱養孩子后不久,后勤部里又來了小崔、小馬倆女兵,戰友們給解大姐她們挖建了一個防空洞。誰想,剛住進沒幾天,有一天早晨她走出洞,回頭一看,洞頂扎著一顆碩大的炸彈,半截露在外面。好家伙,大姐驚嚇出一身冷汗,這要是炸了那還得了,她急忙進洞喊小崔小馬快出來,說洞頂有炸彈,并且立馬抱孩子跑出洞。大姐把孩子交給小崔,說你們快走遠一點,我去想辦法把洞頂炸彈搬走,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倆將來誰活著誰就負責把孩子養大。見狀,小馬焦急的說:“大姐,我去幫你。”“不用,你們快走開。”大姐說著找來繩子爬上洞頂,仔細觀察后思量著,炸彈扎地這么大撞擊都沒爆炸,肯定有原因。再細聽,也沒有時針的嘀嗒聲,她想,這肯定是顆臭彈!于是,她果斷把炸彈捆綁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把炸彈移到遠處山溝懸崖邊,接著,順勢把炸彈推入無人深溝。返回沒走幾步,只聽一聲巨響,隨著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大姐對孩子的憂慮瞬間煙消云散。戰友們聽到爆炸聲,以為出大事了,紛紛跑來看。大姐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說,沒事沒事,回去吧!有人問,“炸彈怎么會響了呢?”大姐說:“我也不知道,推下去它就自爆了!”這時,小崔抱孩子趕來說:“大姐,你剛才說,誰活著誰養。你命大造化大,孩子還歸你養!”說到這里,大姐手捋著滿頭銀發微笑著,說這事如今想起來真是有點后怕呀!
經過半年多精心喂養,小男孩開始站立起來。走了幾次,孩子總是哭,解大姐意識到,是孩子沒穿鞋子的緣故。
當晚,戰友和孩子入睡了,但她腦子里還翻騰著給孩兒做衣服的心事,便起身點亮煤油小燈,因沒布料,即刻拽襯衣角剪下做了雙襪子,又用敵機夜間投照明彈墜落地降落傘給孩子做了合身的衣服,姐妹們都看到大姐的防空洞里燈光又亮了一夜。
一天,解大姐背著孩子隨部隊行軍到達宿營地后,山峁上微風吹來,有絲絲寒意,山下的澗水叮叮咚咚,水面上漂流散落的花瓣。這時,孩子大聲哭鬧,幾個姐妹抱過來,你拍拍、她逗逗,孩子仍哭鬧不止,大姐接過來,解開上衣露出乳頭喂進孩子嘴里,孩子立馬不鬧了。
戰友勸她:“大姐,該給孩子起個名字了”。
大姐看著懷里的孩子,虎頭虎腦,小臉長得白白凈凈,眉毛濃密烏黑,大姐思考許久。
“叫永生吧!希望孩子結結實實活下來。”
“這名字是從你奶頭上嘬出來的。”戰友一句話,逗得大家開懷大笑。
解大姐的愛人,軍后勤部長王子修入朝以來一直在前線指揮作戰,夫妻倆不經常見面。他因受傷回到我所在的前線救護所療傷時,才知道解大姐抱養了一個朝鮮孤兒,當戰友們祝賀他有一個朝鮮的兒子叫王永生時,他連聲說好啊好啊。
不久,部隊轉移到東目洞,恰遇一位白發蒼蒼的阿媽妮,領著一個與永生一樣大的小孫女,在山溝草棚里,因沒吃的抱著哭泣。大姐將身上背的炒面倒在阿媽妮一個盆里,阿媽妮抱起盆感動地說:“高馬斯米達(謝謝)基翁貢(志愿軍)!”
這位朝鮮阿媽妮一見到小永生就喜歡得不得了,她望著永生蘋果似臉蛋和黑葡萄似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將永生抱在懷里,對大姐說:“你們整天行軍打仗,帶著孩子是個累贅,干脆就放在我這里吧,我就是討飯,也要把他養活。”小永生對阿媽妮感到陌生,伸出雙手抓大姐的衣服,拼命地呼喊媽媽。大姐把永生抱過來,告別了阿媽妮。這時,她看到永生淚流不止,浸濕了山里的野花。
這年七月二十七日二十四點,朝鮮戰爭停戰了。我們所在的六十四軍凱旋歸國,解大姐和愛人王部長被調十九兵團,我們從此分開。歸國后,大姐一直含辛茹苦地關愛孩子的成長。從上學參軍轉業直到談戀愛成家立業,無一不細心照料,其用心比她后來親生的四個孩子還偏愛。大姐的愛人王子修先后擔任武漢軍區領導和總后司令部參謀長,這位共和國將軍對永生視為親骨肉,關愛有加。大姐說,永生這孩子為人厚道,忠誠老實。我問大姐,您給孩子說過他的身世嗎?大姐說,說過,是他成家立業后我才告訴他的。我問,永生聽到后什么反應?他沒提出回國嗎?大姐說:孩子肯定有點吃驚,但他很鎮靜地說:“我是媽媽的兒子,沒有媽媽哪有我,我哪里也不去……。”這時,我見大姐含淚欲滴,忙給她端過一杯熱水。
說來也巧,我跟大姐見面的這天,正巧趕上永生從武漢回北京看娘。說著,大姐沖著樓上喊道:“兵兵,家里來客人了,叫你大哥下來一下!”立時,我聽到一個女生叫道:”大哥!大哥!媽叫你過去一下!”兵兵是解大姐的小女兒,在軍隊醫院工作,是一名出色的兒科大夫。我問她:“你跟大哥親嗎?”“親,是親兄妹,小時候大哥帶我們玩,有好吃的總先給我們吃。”不一會兒,門開了,兵兵牽著大哥的手走到我面前。我打量著這個從戰爭中僥幸生存下來的叫做永生的朝鮮孤兒:個頭不算太高,頭發已然花白,面帶笑容。我對永生說:“我們聊聊你的身世,你不介意吧!我和你媽都是基翁貢(志愿軍)。”大姐也跟著說了句,“阿得兒(兒子)。”永生笑著搖搖頭:“我聽不懂”。大姐說:“是啊,他本來就是朝鮮人。只是因為戰爭,才把他變成了中國人。”
永生接著母親的話茬說:“媽,你有超越國界的母愛,博大圣潔,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大姐嫣然一笑,這位老八路、志愿兵女兵、入黨七十多年的老黨員,臉上露出淡淡的紅暈。
北京市海淀區軍隊離退休干部五棵松休養所 侯炳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