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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岳林:最后的騎兵

最后的騎兵

王岳林(天水)

汽車在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上顛簸前行。五月的風卷起細碎的塵土,撲打著車窗。溝壑縱橫如大地蒼老的皺紋,梯田層疊,麥苗初綠,像一幅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畫。我和妻子明霞一路沉默,車輪碾過崎嶇的路途,如同碾過我們同樣崎嶇的心事。岳父已然垂危,生命之燭即將熄滅,我們正奔赴一場悲愴的歸程。

推開那扇熟悉的院門,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岳父躺在永強購置的醫院式升降床上,深陷的眼窩里目光渾濁,嶙峋的骨架幾乎要刺破松弛的皮膚,頸項瘦如枯枝,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胸口薄薄起伏,微弱而艱難。我俯身輕喚:“爸。”他竟緩緩轉動眼珠,目光在我臉上停駐片刻,一絲極淡的笑意艱難地浮現在他干裂的嘴角。明霞的聲音帶著驚喜的顫抖:“小王,快看,爸看著你笑了!”那笑容如投石入水,瞬間在我心底漾開酸楚的漣漪。我握了握他枯瘦冰涼的手,那觸感像握住了一把風干的柴禾。

夜沉如水,靜得能聽見岳父每一次費力的喘息。永強取出一瓶珍藏的茅臺,又提來幾罐啤酒。三人圍坐院中小桌,月光清涼如水,傾瀉在空寂的院子里。永強啜飲一口,聲音低沉如耳語:“爸遭的罪夠多了,插管、搶救……醫院里來來回回,倒不如讓他清清靜靜走。”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屋內,“體面些,有尊嚴些。”我無言地灌下一口啤酒,辛辣液體滾入喉嚨,灼燒著復雜的心緒。人終有一死,那些冰冷的器械和無望的折騰,難道真是老人最后想要的尊嚴?可眼睜睜看他受苦,那滋味也如鈍刀割肉。明霞默默點頭,淚水在她眼中無聲蓄積,映著清冷的月光,如同兩泓深不見底的悲傷之泉。屋內傳來父親粗重艱難的喘息,一聲聲,像無形的繩索勒緊我們的喉嚨。

翌日午后,明霞悄悄請來的縣醫院醫生匆匆離去。醫生留下的診斷如同冰冷的宣判:血氧已低至危險邊緣,恐怕只在旦夕之間了。明霞將消息告訴我時,聲音輕得如同飄落的一根羽毛。我們彼此對望,千言萬語都凍結在沉重的眼神里,心照不宣地開始了最后的準備。那晚,我們姐弟三人用溫熱的毛巾,仔仔細細為父親擦洗身體。微溫的水拂過他嶙峋的骨架,松弛的皮膚如同揉皺的紙。換上新買的柔軟內衣褲時,他竟異常配合,仿佛在用殘存的氣力完成某種莊重的交接。他的軀體輕得驚人,仿佛生命的重負已然卸下,只余一副被歲月蝕刻殆盡的形骸。

凌晨的死寂驟然被打破。我于蒙眬中聽見明霞急促的腳步和呼喚母親的聲音,心猛地一沉。沖進里屋,只見明霞慌亂地圍著病床打轉,指尖發顫地指著監測儀——血氧和心率的數字赫然消失,屏幕一片空洞的死寂。我伸手探向岳父的頸側,觸手一片冰涼沉寂;手指移至鼻端,再也感覺不到一絲微弱的氣息。瞳孔已然散開,生命之光徹底隱沒。我抬眼看向墻上的掛鐘,指針冰冷地定格在凌晨三點半。公元2025年5月4日,農歷四月初七。這個本屬于青春的日子,卻成了岳父的忌辰。

堂哥很快趕到,像一根沉穩的定海神針。他熟練地幫我們為父親穿戴好早已備妥的深色壽衣。父親的身體尚有余溫,四肢也還柔軟,穿衣的過程竟出乎意料地順利。堂哥有條不紊地開始撥打電話,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黎明前的寂靜。

天色漸明,院門被一次次推開。淳樸的鄉鄰們如同溪流歸海,從四面八方無聲地匯聚而來。他們大多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扛著鐵鍬,帶著自家案板和菜刀,沉默地開始忙碌——搭靈棚,拉電線,劈柴生火,擔水洗菜。人影在漸漸亮起的晨光里穿梭不息,鍋碗瓢盆的輕微碰撞聲交織成肅穆的安魂曲。無需言語,生死大事當前,黃土高原上的人用最樸拙的方式托舉起一個家族最沉重的時刻。他們如同高原沉默堅實的黃土本身,在需要時便無聲地聚攏成形,默默承載起生命的終點。

岳父曾經策馬疆場,揮刀剿匪的故事,我曾在《永遠的騎兵》里寫過。此刻,送葬的隊伍蜿蜒在村道上。蒼涼的嗩吶聲撕扯著五月的風,哀婉悲愴的曲調在空曠的溝壑梁峁間回蕩,仿佛黃土本身在嗚咽。孝子賢孫們一身素白,執紼而行。當隊伍行至村西頭,準備折向山梁上的墓地時,我無意間回首。另一條小道上,竟默默涌來一群人影,每人肩上都扛著一把鐵鍬。他們無聲地匯入送葬的隊伍,如同無聲匯入大河的小溪。他們知道,如今安葬多用挖掘機,黃土只需機械臂的力量便能合攏。然而他們依然扛著鐵鍬來了,只為用這古老的方式,為一位老者添上最后一把屬于人間的、帶著體溫的黃土。那鍬頭在晨光中閃動,像一片片微小而執拗的星光,固執地照亮古老土地上生死的契約。

岳父的新墳高高隆起,覆蓋著新鮮濕潤的黃土。挖掘機轟鳴著倒下最后一鏟土,掩埋了棺木。就在我們默默離開墓地,剛剛踏入家門之際,醞釀已久的暴雨驟然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干渴的院中土地上,激起一片迷蒙的土腥氣。這滂沱大雨,仿佛蒼天積蓄已久的悲慟終于決堤,為一位老騎兵的遠行放聲痛哭。不到半個時辰,雨收云散,高原重現清朗。

歸途上,明霞和永強姐弟的低語飄入耳中。

“咱們就把爸一個人留在這荒山野嶺了?”明霞的聲音像被風吹散的羽毛,“把你放這兒,怕不怕?”

“怕。”永強答得干脆。

“我也怕。”明霞頓了頓,語氣里有種決絕的飄渺,“我以后可不埋這兒。”

“那我呢?誰埋我?”永強問。

“我埋你。”明霞的聲音很輕,卻像釘子一樣楔進高原的風里。

車窗外,五月的高原展現出蓬勃的生機。溝壑梁峁間綠意洶涌,麥苗拔節,草木奮力向上伸展,每一片葉子都飽吸了陽光雨露,在黃土的底色上涂抹出濃烈而倔強的生命之綠。這亙古不變的土地,默然承載著生死的循環往復——新墳的泥土尚未干透,而四野的生機已如潮水般不可阻擋地漫上來。生與死,悲慟與蓬勃,如此矛盾又如此自然地共存于這深厚的黃土之上。父親,您這位曾縱馬馳騁的老騎兵,終于卸下了沉疴的轡頭,歸于您深愛并守護過的山川厚土。那匹記憶中的戰馬,仿佛仍在高原的風里揚起前蹄,長鬃如旗,嘶鳴聲融入溝壑,化作了大地深處永不消散的脈動——它馱著您一生的故事,奔向黃土深處永恒的安眠。

作者簡介:王岳林,籍貫陜西柞水。曾在空軍航空兵部隊服役二十余載,參加過對越邊境防御作戰,現供職于天水市直機關。喜歡閱讀,愛好文學與寫作,出版個人作品集《一路星光》《歲月如歌》兩部。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天水市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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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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